琉璃碎

宁姚艰难的动了动手指，原想叫人上前伺候。可一细想自己现在权财俱无，府中那些个都长了富贵眼的奴才也在她昏迷前鬼哭狼嚎的被带走了？可惜自己从家中带来的摘瑕、指瑜被赵李氏打发了，也不知流落到哪儿去了。否则她又怎会孤零零地在不避风雨、不挡寒雪的茅草屋中咽了气……

——不对，既然她已经死了，为何现在还会有知觉？

她开始细细回忆起自己曾经辉煌不可一世的前半生和……不堪回首的后半生。

宁姚出生世家，是一等一的天之骄女。她不仅出身高贵，兼之容貌美丽，又颇有才华，在众多世家贵女中也是属于顶尖人物。只是在嫁娶之事上不甚如意，东挑西选之下才嫁了勋贵之首的赵国公府嫡子——赵明瀚。原本二人并无深厚感情，只是在大婚之后，丈夫对她极好，表现的深情款款。看丈夫如此有心，她也愿意接纳他。岂料到最后害她至深的竟是这位“深情款款”的夫君。

她在心底冷笑，你赵明瀚敢欺我负我，不就是因为我已无权势财富。可如今你又比我好到哪儿去？赵国公府现在已经不在了吧？以尔等之势，就可以因为我母家权势被帝王连根拔出就可以随意欺凌吗？原先我在局势不对时就已留好后手。既然我已身处深渊，又怎会让你们好过？

宁姚尚在闺中就极为聪慧，家中父兄的许多事并不瞒她。在情报充分的情况下，她推测出当今执掌天下的君王——瑞文帝智计高绝兼之心性凉薄，深谙帝王之道，是天生的圣明君主。能够以未及弱冠之年登上皇位——他上头还有更有优势的兄长幼弟呢！荡平周边游牧国家威胁之后，又以虎视眈眈之势反窥探之。其中虽有世家相助，但他本人展现出来的魄力、领导能力也是管中窥豹。之后他就韬光养晦，暗中培养人才——磨刀霍霍向世家。经过十几年的积累，对根除世家有万全把握之后，就雷霆万钧地对世家动了手。

现在世家既除，为了平衡朝堂，接下来遭殃的就是勋贵之家。而赵国公府就是勋贵之家的领军人物，行事作风又极为放肆，近年来虽然由她掌管中馈，但实权仍牢牢掌握在她那位和蔼可亲的婆婆手上，一些见不得人偏偏又数据庞大的灰色收入绝对会让帝王眼馋。此消彼长之下，瑞文帝对其下手势必更为狠辣。

这种局势之下，赵国公府中的诸人——无论是信誓旦旦却终究背信弃义的赵明瀚，和蔼可亲却绵里藏针的赵李氏，豪爽不羁却刚愎自用的赵泓，统统保——不——住，莫说是人，就是一花一木、一器一物都留不了。无他尔，她在察觉到丈夫婆婆不对时就埋下了暗桩。所谓“百足之虫，死而不僵”，即使自己身陷囹圄，尚有余力可借。一旦自己遭遇不测，赵国公府的条条罪名——包括似是而非的谋逆之罪、证据确凿的作践百姓——就会立刻上达天听，更有庞大财产可以填充国库的消息也传到帝王耳中。瑞文帝本就等着抓把柄，在这种情况下，官场上原本心照不宣的某些行为会被无限放大，何况还加上谋逆大罪，此后这一家子的下场如何自然也是心照不宣。至于剩下的赵家旁支、伏侍奴婢、依附之人，既然享受了赵国公府特权带来的种种好处，那么等它倒了，也势必要承担起相应的恶果。

宁姚虽然怨恨这位君王对世家毫不留情的做法——尤其是她母家在清洗中首当其冲，下场惨淡，但是更恨她那位“情深似海”的夫君。原本她是下嫁赵国公府，多年未有所出也不曾被为难。岂料母家一倒，赵李氏——也就是她婆婆立刻态度大变，先是剥夺她掌家权力，接着就是逼子纳妾。赵明瀚原本一副不乐意的样子，在母亲的半逼半劝和她的无意放纵下，也就顺水推舟的从了。

彼时宁姚已经有了一定猜测，但她仍然露出一副面上悲恸，但是为维持大妇体面，只得认下赵明瀚那位弱柳扶风的表妹姨娘的样子，心中却无比清醒的意识到丈夫绝不像他表现的那样深情款款、至死不渝，其他男子有的贪花好色的毛病他也有，只是原先碍于她母家势大，只能做出一副有妻足矣的假象。现在她母家没落，已无可利用之处，赵明瀚不肯维持假象了，纳妾生子只是第一步。她提醒自己务必要警惕——这么多年的伪装势必教他心态扭曲，若是她不够幸运，遇人不淑，遭遇更惨无人道的对待几乎是板上钉钉的。

就是在这种危急时刻，她铤而走险地传出消息，导致忠心耿耿的摘瑕、指瑜接应时被牵连撵出了府。至此，她左臂右膀皆断，成了案上鱼肉，任人宰割。

之后种种无一不应了她的猜测，赵明瀚纳妾生出了庶子，就将她明晃晃地给她冷脸，对她冷嘲热讽。之后甚至不顾“罪不累及出嫁女”的律法，生生将她原本一个煌煌如骄阳的世家女折毁得人不人鬼不鬼。最终只能凄惨地在冬日嚎哭啸唳的寒风中无望地死去。

宁姚最恨的，不是夫君的翻脸无情，不是婆婆的势力短见，而是他们对她肆无忌惮的折辱，到最后，连那位出身卑微的庶女表妹都可以对她口出恶语、非打即骂。她并不怨恨因为博弈而成为弃子，却绝对无法容忍她的骄傲被人践踏。就因如此，她才会毫不留情地做了压垮骆驼的那最后一根稻草，让赵国公府彻底消失。

回忆完了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，宁姚终于完全清醒。不过出于谨慎，她仍是闭目未醒的模样，转而竖耳探听情况。

这里是极为喧闹的一处所在，有阵阵高亢的乐声，其中歌词之火辣让她一个已嫁之人也羞红了脸，男男女女的欢呼声更是震耳欲聋。她自己的身上则是强烈的昏沉感，叫她纵是清醒过来也难以动弹。

不妙的预感袭上心头，她悄悄张开了眼，眼前的一切叫她瞪圆了眼——

昏暗的巨大场地中，是忽明忽暗的灯光四处闪烁。发色奇异的男人女人们，近乎的贴在一起，举止竟是毫不矜持。

她躺着的是一张柔软之极的长椅，身侧的案几是透明的琉璃所制，酒杯虽是番人所用式样，却也是通透明澈的样子。此处的房间样式竟是见所未见。

看见这超出她理解范围之外的事物，她顿时就很想晕……